三个搜集整理《酉水号子》的农民，自左至右分别为梁先斌、田运生、邓万友。

　　黄太鑫唱起酉水号子，格外精神。

　　船工的斗笠和背纤的褡裢。

　　国家旅游地理 湖南湘西7月20日讯（文/图 范 诚） 为了拍摄电视纪录片《酉水号子》，我们走访了许多酉水沿岸的船民。听他们吟唱酉水船工号子，讲述酉水河上远去的故事。这些人已经渐渐老去，但他们的讲述中，再现了酉水河昔日的桨声帆影和那即将流失的水上文明。

　　一
　　酉水可以说是湘西的母亲河。她发源于湖北省恩施州的宣恩，经重庆的酉阳、秀山，蜿蜒流经湘西州的龙山、保靖、花垣、永顺、古丈，在怀化的沅陵汇入滔滔沅水。

　　酉水也是湘西土家文化的发源地。里耶秦简的出土，清水坪魏家寨西汉古城和古墓群的发掘，首八峒“八部大王”的祭祀及其传说，四方城遗址的考古，溪州铜柱的铸就等等，无不说明这是一条历史悠久的河，一条文化灿烂的河。

　　历史上，酉水就是湘西与外界物资交流和文明传递的主要渠道。一艘艘依靠人力划桨撑篙拉纤的木船，将湘西的桐油、五倍子、兽皮、茶叶、药材等土产源源不断地运出去，再将下游口岸的洋油、盐巴、布匹、日杂百货运回来。在漫长的行船日子里，船工们为齐心合力战胜自然的艰难，也为排除胸中的苦闷，他们需要呐喊，需要高唱。就像鲁迅总结的“杭育杭育派”一样，他们的叫喊渐渐形成一种口号，一种歌谣，这就是酉水船工号子。

　　酉水船工号子是配合船工劳动动作，统一节奏，调动劳动情绪的一种民间歌唱形式。歌唱的内容包含了土家人的人文历史、地理风貌、宗教信仰、生产生活、爱情与处世哲学等。船工们在喊号子时精神振奋，干劲倍增，齐心协力，乘风破浪，勇往直前。

　　二
　　我们来到保靖县的复兴镇，了解酉水号子的搜集与整理情况。

　　复兴镇的普溪、大坪、新寨和复兴四个自然村落，都靠近酉水的支流，他们称为“小河”的周边。这条河发源于贵州的松桃县，流经边城茶洞，然后辗转流经复兴镇，再注入酉水。沿岸人临河而居，靠水吃水，历史以来就在河上生活。这里有点奇特，保靖的航运不以县城酉水大河边人为主，而是以复兴这边人为主。解放初，成立航运社时，复兴这边有近百人入社，成为保靖航运的铁杆主力。

　　复兴村有三个农民，他们虽然很少在船上生活过，但对酉水的大河生活充满着深情向往。他们一起搜集整理船工号子，朴实的情怀，执著的精神，令人感动。

　　田运生今年62岁，个子高大壮实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。他只有初中毕业，但对民俗文化特别喜爱。父亲田传安，是船运社的老船工，一辈子在酉水河上奔波，在船上生活最久。儿子长大后，正遇到船运公司招工，儿子想去报名，老人坚决不准。说船上是好玩的？卵泡都长麻纤子，我们几代人还没有苦够？要你们去？儿子最终没有去成。

　　梁先斌今年57岁，三个人中他年纪最小，数他文化程度最高，高中毕业。其岳父彭图益是一位很有资历的老船工，1919年出生，2012年去世，活到92岁，是酉水河船上的身体力行者和见证者。

　　还有一个叫邓万友，年纪最长，今年63岁。他只有小学毕业，但很聪明，吹拉弹唱，样样都会，还很有生意头脑，到杭州等地开餐馆发了点财。故土难离，年纪大了，又回家乡复兴镇开餐馆。他为搜集整理酉水号子提供后勤保障。

　　常言道，三个臭皮匠，赛过诸葛亮。这三个人志同道合，2010年7月17日，他们牢牢记着这个日子，这是他们开始挖掘搜集酉水号子启动的日子。

　　那些老船工们年纪都大了，大多70至90岁。田运生三人或者上门到老人家中，或者把老人请到自己家中，进行访问。老人一段一段吟唱，他们一句一句记录。老船工彭图益已经92岁，听说他们要整理船工号子，无比兴奋。和他们一起回忆水上生活，唱起船工号子。挖掘整理完毕，老船工因遇车祸，身受重伤。弥留之际，口中喃喃地哼着酉水号子，溘然仙逝。

　　经过两年的搜集整理，一本《湘西保靖酉水船工号子·第一篇章》终于问世了。别笑话这是一本简单的册子，这是几个地道的农民自己编辑的册子，也是他们自己掏钱搜集整理自费印刷的一本册子。

　　三
　　酉水船工号子按照行船的内容、曲调、节奏，可以分为行船号子、装卸号子、休闲座唱等，一般都采取“一人启口，众人帮腔”的形式，大家齐声附和。行船号子又分为“橹号子”、“桨号子”、“纤号子”、“急号子”、“缓号子”等不同的种类，一首号子有时还会出现多段体的结构。

　　酉水河上行船，船大用橹，船小用桨，所以出现了“橹号子”和“桨号子”。在酉水号子中，这两个号子最有特色。

　　“橹号子”的领唱者所唱歌词带有号令性质，起着指挥与协调劳动节奏的作用，其他船工多以一些衬词和吼喊伴唱。“橹号子”的歌词多为船工即兴编唱，约定俗成。他们采用夸张、比喻等手法，描述酉水河两岸的地域、风光、民俗，以及水上行船的艰辛生活等。如：

　　雀儿孔来雀儿岩（哟嗬），船儿要移望乡台（哟嗬）。
　　教场滩来教场坪（哟嗬），跑马射箭比输赢（哟嗬）。
　　螺蛳滩来进了潭（哟嗬），酉水号子喊一番（哟嗬）。
　　到了保靖看一看（哟嗬），对门就是狮子庵（哟嗬）。
　　狮子庵来丢过河（哟嗬），拢了码头观音阁（哟嗬）。
　　保靖码头生得平（哟嗬），天开文运在对门（哟嗬）。
　　……

　　酉水号子中的“桨号子”也非常有名，喊号子时，船工们一般都是在风平浪静中行进。“桨号子”抒情，曲调高亢悠扬，它的歌词一般也是由船工们即兴编唱，慢慢形成固定唱词，唱的时间较长。在平静的河面，船工们感到一阵阵轻松，这时，优美抒情的“桨号子”唱起来了。如：

　　船儿到了王村河（哟嗬），王村酒船笑嗬嗬（哟嗬）。
　　有钱哥们喝四两（哟嗬），无钱哥哥把手搓（哟嗬）。
　　大鹞滩来小鹞滩（哟嗬），鹞子难飞盔甲滩（哟嗬）。
　　柳树湾来高头岔（哟嗬），十个老板九个怕（哟嗬）。
　　凤滩茨滩不算凶（哟嗬），就数双溶绕鸡笼（哟嗬）。
　　绕鸡笼来想脱险（哟嗬），各位大使齐声喊（哟嗬）。
　　……

　　除了行船号子，还有岸边号子。其中纤号子是船工在船上行时，遇上急流险滩上岸拉纤时所唱的号子。装卸号子是船靠码头，船工们上货、下货时相互鼓励所唱的号子。休闲座唱，就是船工们在晚间船靠码头，或者船头休闲，或上岸，或上茶馆时，唱的一些土家族山歌和小调。这些号子，也各具特色，意味深长。

　　四
　　在复兴镇农贸市场的旁边，有一栋两层楼的建筑，这就是田运生的家。家门上，挂着“复兴镇酉水船工号子传习所”的牌匾。里面陈列着许多旧时船上的工具。

　　宽敞的大厅里，墙上挂着纤缆、褡裢、草鞋、斗笠，楼上则平放着一些桨和橹。这是田运生他们搜集或者复制的一些船上工具。


　　纤缆，长约60米，为拉纤的主缆绳。竹篾编织，经过火炕上熏，不打滑，不易断，不怕日晒，不怕水泡，经久耐用。

　　褡裢，背在肩上拉纤用的工具。主要部分为竹篾编织，中间宽，两头窄，下面连接着棕绳，拴在纤缆上进行拉纤。

　　草鞋，拉纤时必穿的鞋子。拉纤时，河滩上都是坚硬的被称为“几子岩”的石头，有些还长满青苔，溜滑。只有穿草鞋才可以防滑，不伤脚。

　　斗笠，这是船工人手必备的工具，可以遮阳挡雨。为竹篾编织，里面夹着棕片，轻便，不长虫，不怕水。虽然看起来简陋，但方便实用。

　　桨和橹则是装在船外沿用于划船的工具，多为杉木制作。酉水号子中有专门唱它们的：

　　杉木橹呀铁箍腰，铁打江绳套皮条。
　　杉木橹呀软溜溜，任你攀来任你揉。
　　……

　　田运生家紧靠农贸市场，门前有一片空地。每隔一段时间，附近的许多老船工就来到他家中，叙叙旧，唱一唱酉水号子，或者背上褡裢，套上纤缆演绎一番。久违了，虽然船上生活十分艰辛，但留下的是辉煌而美好回忆。只要一唱起酉水号子，他们便变得生龙活虎，精神抖擞，有些甚至激动得泪流满面。

　　在没有机船之前，他们开的是木船，每条船上多则十几人，少则几个人，全凭着划桨、摇橹、风帆驱动着大船。一些人十几岁就上船干活，直到六七十岁才洗手上岸。他们的一些兄弟、同伴在酉水、沅江的波涛中丢了性命。他们几十年拼搏，换来了一身的病痛，熬到了现在，有了幸福的晚年。其中的艰难困苦，荣辱辛酸，在酉水船工号子唱响中，怎么不热泪盈眶？

　　五
　　在老人们齐声唱和的酉水号子中，我仿佛乘着木船，和老船工们一起，激荡在酉水河中。

　　酉水因为落差较大，沿途滩多，水流湍急，十分凶险。在沈从文早年的作品中，就有酉水号子的记载。“凤滩茨滩不算凶，就数双溶绕鸡笼”。沈从文年轻时，在酉水、沅水流域常年奔波，所以对酉水十分熟悉，留下了一系列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，成为湘西一个时代的记忆。

　　常言道，下滩容易上滩难。下滩时，随着水的流动，只要掌好舵，穿过明石，躲过暗礁，酉水号子一声喊，轻舟已过数重山。

　　上滩时，滩陡水急，行船无法上去。只有摇桨、拉纤。有时船上载货重，吃水深，拉纤也拉不上去。这时，老板娘出来了。只见老板娘摩拳擦掌，几句粗话一骂，喊起了酉水号子。这时候，拉纤的纤夫，船上的船工，附和着号子，浑身是劲。人在吼，船在动，一会儿，船儿上滩了。

　　在酉水河上，船上生活的都是男人，只有老板娘是女人，那时正是三四十岁年纪，经过大河的风吹雨打，惊涛骇浪，人逐渐成熟，徐娘半老，风韵犹存。那些船工们都离家十天半月甚至更长时间，有些甚至是光棍汉子，对于女人，有一种本能的渴望与需求。所以，船上的老板娘，就是他们暗恋的对象，就是他们心中的女神，也是他们船上的主心骨。老板娘一声喊，酉水号子满山窜，一时间，吼声震天，地动山摇，江河为之变色。还有什么比老板娘的号子更有动力呢？

　　纤夫们穿着的是一种无裆短裤，类似于女人的裙子。为什么要穿无裆裤呢？因为纤夫们都在水中干活，裤子一时干，一时湿。穿着湿裤子拉纤，时间长了就会烧裆，拉纤时受两腿重力的挤压，卵子都会扯脱皮，人就会受伤，甚至废了武功。所以有时在紧要关头，一些纤夫甚至脱掉裤子，光着身子。在湘西，有句俗话，叫做“大河卵，无人管”，说的就是这个。

　　水上生活是艰辛的，水上生活也是野性的。酉水是一条原始的河，更是一条野性的河。唯有其野性，才产生酉水号子，才成就酉水的千年文明。

　　六
　　老司岩是酉水河畔古丈的一个老码头，是老司城的土司王们由司河进入猛洞河再进入酉水的一个大码头。码头上的老人黄太鑫今年78岁，年轻时在酉水河架过船，拉过纤，是个十足的水上汉子。因为山歌唱得好，是这一带有名的歌王。年纪大了以后，几个儿子都出去就业成家了，就剩下两个“空巢”老人。

　　闲暇时，他就在家中或者附近唱酉水号子。他专门买了一个小收录机，把自己唱的段子录下来。每次开唱时，将录音机一放，跟着号子就喊起来。声音高亢，曲调高昂，如醉如痴，神态必肖。特别是唱起那桨号，双手做出划桨的动作，仿佛又来到酉水河上，操起桨划动着。他就是通过唱酉水号子，回味着当年的水上生活，再现当年生活的影子。那种船上的日子虽然已经远去，但那酉水号子仍是他生活的进行曲，激励着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，并且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……

　　2008年，酉水号子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。

　　啊，神奇的酉水号子，永远的酉水号子！